近年来频频见诸报端的青少年自杀事件,令人错愕,让人惋惜。研究发现,一些孩子之所以如此漠视生命、在死亡面前“无所畏惧”,根本原因在于其成长过程中,缺乏必要的死亡教育,不懂得敬畏生命、珍爱生命,一旦遇到挫折,容易采取极端行为。
1992年,在医院实习的路桂军第一次接触死亡,从麻醉科走向疼痛治疗再到安宁疗护,随着工作中接触到的案例越来越多,他逐渐对死亡有了更清晰的认知,发现死亡之所以与恐惧相伴相生,主要源于人们对死亡的不理解。工作之余,他开始推广生死教育,现在的他更习惯于将自己的工作称为“见证生命”。
困于“忌讳”中的死亡教育
“就死亡教育而言,我们几乎都是文盲。”路桂军说。在注重生生不息的中国文化传统中,成人对“死亡”的话题一直讳莫如深,在青少年儿童的成长生活中,这个话题更是一个禁忌。很多人直至罹患重症住进医院,才开始思考关于“死亡”的问题;普通人大多觉得来日方长,青少年儿童更是如此,他们很少会主动思考相关话题。
目前为止,整个社会缺乏系统的死亡教育,而我们的沟通中也常将死亡作为惩罚性事件来描述。有的大人甚至以“死”来恫吓孩子:“你是不是想‘死’?打‘死’你……”日常生活中呈现的死亡,大多令人恐惧。媒体、电视剧、短视频表现的死亡一贯比较苍凉——风雨大作、雷电交加、秋风萧瑟,人们在痛苦挣扎中去世。路桂军说:“但其实并非这样,很多人临终时是从容、淡然的。就像是一个演完了所有剧目的演员,款款致谢、悠然转身、深情告别,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”
人们总是回避谈论死亡,但死亡又充斥在我们的周围,因为缺乏对死亡的理解,人们无法树立正确的态度,甚至会产生严重的死亡焦虑。路桂军说:“我曾见过一个青春期的小朋友,他不敢在大的建筑物下行走,担心有高空坠物;晚上不敢关灯睡觉,害怕黑暗中某种特殊的力量会威胁到他;甚至洗澡的时候不敢洗头,睡觉的时候担心地震,等等。”这个孩子在观看恐怖片、灾难片后对死亡产生了极度恐惧,又没有受到死亡教育的引导,从而影响了正常生活。而接受过死亡教育的孩子不仅能更好地认识死亡,还能在面对风险事件时更加从容。死亡教育要做的就是让人们理性认识死亡,在看待死亡时多一分理性、少一分惶恐。
死亡教育要多喊“狼来了”
路桂军做了20年死亡教育,他的儿子今年也刚好20岁。这些年里,他从不避讳与儿子谈论死亡这个话题。儿子上幼儿园时,有时他会将儿子接到办公室。办公室里有一具人体骨骼,儿子就在旁边学习,也从不觉恐怖。小小的儿子那时就明白,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曾鲜活存在过的生命,去世后还在为研究做贡献。18岁时,他跟着爸爸去扫墓,在墓碑前问道:“老爸,假如有一天你遭遇不测,突然离世,有什么要交代的吗?”一般家长听到这样的话,可能会觉得晦气,但路桂军当时就感受到了从事死亡教育的价值,并欣喜于儿子的问题,回答道:“当然有,爸爸一直等你这句话。”接着跟儿子说起自己的打算。
成人与孩子共同探讨,死亡首先要做的就是不回避。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对于死亡的心境也不同,在这个过程中,最重要的是听一听他们的理解,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引导。路桂军说:“一定要抓住时机开展相应的死亡教育,死亡是永远扯不开的。将死亡问题常态化,让孩子知道它是生活的一部分,才有可能进一步探讨有关死亡的话题。”
一次,路桂军外出去讲课,上台前他一个没踩稳,差点摔倒。当时有人关心道:“路老师,您慢点,万一摔个三长两短怎么办?”未合上盖子的棺材就是“三长两短”,这句平常话中暗含了与死亡相关的话题,成为他随后讲授中的素材。像这样有关生死的素材渗透在生活各处,路桂军期盼的理想状态是在日常中多谈论生死,多喊几遍“狼来了”,从而降低人们对死亡的习得性恐惧。
家庭和学校在死亡教育中的侧重点有所差异。在路桂军看来,家长在开展生活中的死亡教育时有天然的便利条件,不应回避家庭周围的死亡事件。“亲朋好友间的殡葬要不要带孩子参加?一定要,不要认为那是不吉利的事情,在这些场合孩子们能更深入地理解死亡。”而学校可以在意识形态的建构上承担更多,在结合年龄、民族、地域特点的情况下开展针对性的死亡教育,引导他们探寻生命的意义。
向死而生
路桂军的患者中曾有一位特级教师,住进病房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处于生命末期。一次查房时,路桂军问他,“您做了一辈子教育,肯定会触及生死教育。您现在认知到的和当时教给学生的一样吗?”这位老师回答:“路大夫,真好,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谈论这样的话题。这是我近期一直思考的问题,以往40年的从教生涯中我或多或少会对学生进行生命教育,但几乎没有涉及过死亡教育。我这辈子喝下去的冷饮不计其数,但从来没有感恩过任何一滴曾经滋润过我咽喉的饮料,现在我得了食道肿瘤,一口水都喝不下去,感觉特别遗憾。我经常教给孩子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,却从没教给孩子要如何感恩当下的生活。我经常教给孩子们前面有‘阳春白雪’、有光明的未来,却从没认真地告诉他们,前面也有‘大灰狼’。如果有机会再走上讲台,我一定会教给孩子怎样感恩生命、如何看待可能遇到的‘大灰狼’。”
死亡教育能让人在有限的时间长度内增加生命的厚度。在陪伴无数生命走向终结的过程中,路桂军对死亡的认知逐渐丰满起来。他举例道:“如果我参与到某件有意义的事情之中,即便我‘走了’,但这件事还一直在进行;我创造了某种思想,即便我‘走了’,还有很多人在学习。”死亡可能只是一个转身,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人可以死而不亡。哲学家萨尔瓦特说:“认识死亡,才能更好地认识生命。”谈论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生存。“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路桂军发现,往往当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,越接近死亡,才会想得越清楚。
他曾在著作中向读者提出一个问题——你有没有想过何时会死去?路桂军建议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的生命标注三个关键时间点,即起点、终点和现在,列举自己出生以来感到得意的事,并畅想未来打算去做的事,将其逐条排列。然后,可以假设自己只剩半年的时间,再去检查自己的清单。“如果愿望无法实现,你会如何规划这剩下的半年时间呢?”面对生死的紧迫感会促使很多人放下琐碎的事情,而倍加珍惜当下,在生活中更高效,在感情上更充沛,更努力地拥抱这个世界。
面对孩子开展死亡教育,重要的就是让其拥有足够的抗挫折能力。通过谈论死亡,帮助孩子树立正确的生死观,不让死亡在孩子眼里成为抵抗家长的手段、宣泄压力的出口,进一步让孩子感悟到生命的有限、唯一,从而以正确的态度看待生命,思考生命的存在价值,积极追求生命的意义。路桂军提到自己非常喜欢的一句话:“理想的生活,就是生活的理想。”他希望每个孩子都能过好自己的理想生活,包括生,也包括死。
(文 | 王梓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