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记高中班主任、语文老师杨克潜及其他先生
杨克潜
生于1940年4月,江苏泰兴人。1965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。1965年8月-1993年8月在泰兴市车马庄中学、张湾中学、分界职业中学任校长,并一直担任高中 语 文 老 师。1993年9月-2000年10月在泰兴市教育局职教研究中心工作。2000年10月退休。
高度发达的现代通讯,常让人惊喜连连。2020年7月,经在京老乡热心相助,我和当年高中班主任、语文老师,已81岁高龄的杨克潜老先生取得了联系。弹指间,48年过去了!激动之情自不待言。当天我就和先生加了微信,晚上就用夹杂着南腔北调的乡音和先生视频通话。先生面色红润,说话中气十足,气度不减当年,完全不像年已八旬的老人。
悠悠岁月久,先生清晖,时时映心头。
48年来,从未和先生取得联系。虽平素多方打听,终未如愿。又加上“文革”特殊时期,师生关系相当松散,与今天不可同日而语。所以,对先生个人情况完全停留在那个年代的简单与模糊。
与先生通话之后,才对先生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,并油然增添十二分敬意。先生告诉我,他1965年毕业于南京师院(今南京师范大学)中文系之后,便被分配到我的高中母校——江苏省泰兴县南新(公社)车马庄中学任教。母校建于1956年,原是初中校,“文革”期间成为完全中学,直属县教育局管理。尽管地处农村(离我家三华里),但校园规划合理,校舍和家乡民居一样,清一色青砖青瓦平房,校园里树木参天,绿草如茵。基础设施很不错,图书馆、实验室一应俱全。但2017年“五一”我回老家专程去母校时,才发现母校被宗教人士买断,改建成禅院了。但学校格局和校舍依旧,我在当年教室廊前徘徊良久,拍照留念,感慨万千。
先生说,我们毕业不久,他就出任母校校长并一直坚持上课。后来,在张湾中学、分界职业中学任校长,并一直担任高中语文老师。再后来,调县教育局职教中心,负责全县职教系统语文教学研究工作,直至退休。这让我大为惊讶。一是记忆中的先生当年的才情才气得到印证;二是感慨家乡教育之发达。在20世纪60年代那样一个经济文化教育全面贫困的年代,南京师院本科生竟然到农村中学任教,让人惊叹。当然,先生当年从未向我们提及这些。也许先生晓得,在那样一个文化荒漠时代,我们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“中文系”,遑论“大学本科”。
更让我想不到的是,先生通过微信连发几幅他的书法大作照片赐我。虽是照片,但仍鲜明感受到作品气韵扑面而来:笔法苍劲,笔锋峻峭,似有横扫千军之势;骨力外显,功夫内隐,不输专业书家风范。我立刻向先生提出不情之请。我告诉先生,近30年前,我曾在《杏坛读书絮语》一文结尾写四句话以表心志:读书教书写书,育德启智铸魂。淡泊宁静致远,吾辈永世无憾。时至今日,颂之念之,内心仍澎湃不已。我对先生说,请理解弟子之心,若获恩赐,不胜荣幸。
先生极为爽快。第二天清晨,书就,拍照,发我。
字如其人。仔细端详先生风骨不减当年之墨宝,先生往昔才华横溢、洒脱俊逸的形象瞬间从记忆深处腾跃而出。
先生多才多艺。他不但教我们语文,还给我们上音乐课。当年的感觉是:他高亢脆亮、极富感染力的男高音,与当时的专业男高音有一拼。每次音乐课后,教室里余音绕梁,缕缕不绝。
先生书法功夫深。但当年只是觉得他的粉笔字苍劲有力,全然不知其软笔功力。印象最深、至今还时常给同事朋友津津乐道的是,一次,先生教我们唱《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》这首时代歌曲。上课铃一响,先生就走进教室,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“通栏标题”——“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”。先生板书时的翩翩风度,板书过程中的愔愔气场,先生那龙蛇飞舞、鸾翔凤翥的粉笔字,永镌心底,不可磨灭。
自己做老师近40年,虽才学终身不能望先生项背,但时至今日,语文课上拒绝PPT,习惯“人工板书”,当是先生之风影响了我。长期教高中,因板书量大,课时紧,总是习惯于“严氏狂草”。最近几年教初中,童真少年接受不了。于是,无论是板书还是作业批语,我改“狂”归“正”,归“楷”,赢得少年喜爱,有孩童竟模而仿之。
先生是那个时代的语文名师,更是明师,故善为人师。他时常用“钢板”刻印他亲自选中的短小精练、意蕴丰厚的文言文让我们阅读。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教我们《叶公好龙》。先生教学极风趣,当讲到“天龙闻而下之,窥头于牖,施尾于堂。叶公见之,弃而还走,失其魂魄,五色无主”时,先生竟模状拟声,惟妙惟肖,令全班同学捧腹。而当先生告诉我们“叶”不读yè,而读sè(家乡方言,本读shè)时,语文常识极度贫乏的我们这些懵懂年少大惑不解、一头雾水:活生生好端端一个“叶”,为什么要读“色”?但“叶公好龙”的典故和意蕴让我们眼界大开并对先生景仰有加。
先生的语文拓展阅读真切地引领了我的职业生涯。一辈子教语文,一辈子引领学生课外
阅读。1972年高中毕业,1981年当老师。十个年头,先生或许未曾想到,“长大后我也成了你”。从80年代初开始,我也和先生一样“刻钢板”,刻《论语》,刻《孟子》,刻其他名言警句、短小文章。后来,引领学生从单篇文章读到整本书,多读书,读好书,持之以恒,乐此不疲。先生或许更未想到,其不才弟子一路“招摇撞骗”“挂羊头卖狗肉”,竟也混成了所谓“砖家”。
先生关于怎样学语文的教诲让我的职业生涯明鉴万里。就在写此文时,我饶有兴趣地重新翻阅当年的两本语文书,竟有诸多惊喜和“新发现”。课文每一页几乎都留下一行行幼稚而凌乱的涂鸦:圈点批注;段落大意;在先生要求背诵课文旁写下的“背诵”二字(当年课本无背诵要求);随文词语解释;读书名句摘抄等。我惊喜地发现,在语文第一册最后一页,竟抄录《林海雪原》“天上的星星俯首如泣,林间的树木垂头致哀”的句子。这两句在书中哪里出现,自己什么时候抄的,早已全然忘却。但在那时候,当年的我,认定这就是世上最美的语言!
并且,它似乎成了我一生追求美的语言的精神动力!
“不动笔墨不看书”,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”;下功夫背书等,都是先生当年的谆谆教诲。几十年来,我一直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学生的。而我从年轻时就喜欢圈圈点点、写写画画的读书习惯,当也是受了先生的教导。
翻阅旧课本另一惊喜,第三册第18、19页,竟有我同时工整写下的“杨克潜老师”五个字。书写背景早已忘却。但毫无疑问,它是我对先生充满敬意的“历史见证”。
克潜先生为师两年,却影响我一生。岁月悠悠,先生清晖,时时映心头。
高中阶段,还有几位先生留在记忆深处。一是老校长蒋文质,当年已经年近六旬。现在想来,他一定是一位学富五车之乡贤。上学时只和他打过一次交道。记忆中当年有一份家庭材料需他签字。我怯生生走进校长办公室,只见他拿起毛笔,在材料上大笔一挥,“ 同意”二字和他的尊姓大名、签署日期瞬间落定。当年不谙书法,但老校长的宝楷和书写风姿让我过目不忘。对老校长最生动的记忆是,每天课间操,他都会在操场最前面和我们一起做。老校长五短身材,微胖;做操动作不太协调,微拙。每当此时,我们一帮男生总在他身后窃笑不已,有时甚至还搞一点模仿其动作的恶作剧。蒋校长无儿无女,一生以校为家。蒋校长1985年离世,县政府举行追悼会,分管县领导致悼词。
我的数学老师邓余欣,早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(1992年与其他院校联合组建扬州大学),1962年师范解散,他被派往我们学校。我天生愚钝,数学成绩差。但十分佩服邓先生的讲课风格和水平,他的教学能力在历届学生中有口皆碑,在京城,我至少遇到两位曾是邓先生弟子的同乡。80年代中期,先生曾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。杨、邓两位先生我是同时取得联系的。前不久电话问候并致敬先生。但因先生贵体有恙,且据杨先生说,他们二人同庚,80高龄。虽只是短暂通话,但我明显感到和先生交流已经很是困难了!
邓先生是无锡人,戴眼镜,一派书生气。年轻时帅气干练,篮球打得相当好。如今,当年英姿,想必难寻!
岁月悠悠,先生清晖,时时映心头。
愿邓先生健康长寿晚年安度!
印象中,化学肖先生说话幽默,但也不失尖刻。记得高一时,我同桌不知因为何事惹得肖先生大为光火。一气之下,同桌冒出一句:“我不上了!”没想到肖先生慢条斯理:“可以。你走了,我们教室的空气也会新鲜很多。”搞得同桌尴尬异常。我为人师之后,也曾多次和同事朋友忆及此事。对化学老师至今不能忘记的,还有那个年代难得的健康常识提醒:咳嗽遇痰,必及时吐之;若下咽,则伤肺。
回忆自己近半个世纪前的高中生活,感受最深者有三。
一是社会性优质教育环境至关重要。我当年有幸享受了优质师资教育,但整体教育环境全方位沙化。我所遇见的良师,充其量是当年教育荒原上的几棵参天大树,他们只能给有限的生命洒下绿荫,制造阴凉。
优质教育,一定是优质师资和优质环境的有机融合,缺一不可。
二是做老师是否名师不重要,重要的是要做明师。明明白白做老师,一如吾之恩师杨公克潜、邓公余欣诸先生。
三是一名真正的教师,其气场与气度、才情与学识具有遥远而强劲的时空穿透力。坦率讲,在我们那个特殊年代,几乎完全没有今日教师的耳提面命、苦口婆心,更没有今天精致的个性化、针对性教育,充其量只是教师的“泛性传道”,是一种高度粗放型教育。但他们对我们产生了纵贯一生的生命印记,我们对他们产生了超越时空的思慕景仰,这不能不发人深思。
值此难得机会,衷心祝愿克潜、余欣二位先生,祝愿健在的我的所有先生和天下为人师者健康幸福到永远!
(本文作者系北京市语文学科特级教师,北京一零一中原副校长严寅贤)